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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一  盼雪

  壁爐的火光燃燒著,她偏頭,側耳聆聽燃燒所發出的細微聲響,聽著聽著,倒也聽出樂趣來,唇畔勾起淺淺的、恬適的微笑。

  屋子的另一個角落,坐著她心之所繫的那個人,他靜靜看著書,而她尋著生活中細微的小樂趣,不需交談,也不需任何肢體接觸,只要知道他與她就在同一個空間中,心就能感到踏實。

  這就是她所尋的幸福,很平凡,很簡單。

  「笑什麼?」柔沈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,沈瀚宇倒掉冷卻的茶水,重新注入他要的溫度,放回掌心讓她暖手,不忘輕聲叮嚀:「小心燙。」

  「有旋律。」她輕輕地回了他一句。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嗶嗶剝剝的,像不像一隻頑皮的精靈在火光中跳躍舞蹈?哥,你聽,它還有規律的節奏哦──山清水明幽靜靜,湖心飄來風一陣,呀行呀行,呀靜呀靜……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給我聽的那首歌?」

  沈瀚宇停頓了三秒,才領悟她指的是壁爐的聲響。

  像嗎?

  他跟著細細聆聽了一會兒,什麼旋律都串連不起來,卻不忍戳破她的想像。

  雙目失明,再加上行動不便,她能做的事已經很有限了,但她似乎並不困擾,隨時隨地都能自得其樂,或許是不想造成他的負擔,也或許她真的適應愉快,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溫馨。

  「這有什麼好開心的,值得妳笑得那麼甜?」他佔據她身旁的沙發空位,同時將她摟進胸懷的空位。

  那麼小的生活瑣事,她卻像發現天大秘密,露出那麼愉悅的笑意。

  「那是你跟我記憶中最珍貴的一部份啊!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,你常常抱著我,哼這首太湖船,特別是睡前,還有我心情不好的時候。一直到現在,我還是找不到任何比這更美的旋律。」也或許她念念不忘的,並不是歌曲本身,而是那種被人哄著寵著的感覺,讓她始終忘不掉那道動人的音律,從此拿命去眷著、戀著聲音的主人。

  這,就是讓她唇角掛著溫柔甜笑的原因。

  沈瀚宇眸光熱了。因為失去目視的權利,所以她沒能見到他眼中濃得幾乎揉痛心扉的愛戀。

  沈天晴放下茶杯,雙臂纏抱而去,尋著溫暖的角落,安心棲憩。「好久沒聽你唱這首歌了,你還記得怎麼唱嗎?」

  「那麼久的事,都快忘得差不多了。」心中長年以來的缺口填平了,他收攏雙臂,懷抱中的充實,令他幸福得想嘆息。

  曾經,那段屬於他與她的過去,被他刻意地壓抑與遺忘,久了,幾乎要以為自己真的忘了。

  「試試看好不好?我想聽。」

  他張口正要說什麼,門鈴聲傳來。

  「我去看看。」沈瀚宇放開她,起身應門。

  耳邊傳來對話聲,哥的態度仍是一貫的溫淡有禮,她隱約認出是住在隔壁的鄰居。

  最初來到瑞士時,他毫不猶豫地捨市區而在這不知名的小城鎮落腳,雖然偏遠了點,但是環境幽靜,適合她養病。

  在這裡,沒有人認識他們,也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,他是這麼說的。

  他是打定了主意,要帶她遠離塵囂了。
  
  他們的隔壁,住著一對退休的老夫婦,以及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兒,巧的是,他們也是台灣人。

  會知道這些,是因為剛來時,哥怕有時他要出門,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,得做必要性的敦親睦鄰,好有個照應。

  前頭談話到了一個段落,沈瀚宇回到她身邊。

  「什麼事嗎?」

  「隔壁姓方的夫婦多烤了些糕餅,要他們的女兒拿些過來給我們。」

  「那餅呢?」她伸手要,沈瀚宇挑了塊她偏愛的口味放到她手中。

  嚐了口,是薰衣草餅乾。

  她輕笑。「從三餐到點心都關照到了,想得真周全。他們應該是看你一個大男人照顧我很辛苦吧!」

  「嗯哼。」他淡哼一聲。

  「怎麼了?哥,你不高興嗎?」雖然他什麼都沒說,但她還是靈敏地察覺到了。

  「妳告訴他們,我們是兄妹?」他聲音有些悶。

  她恍悟,揚唇笑問:「哥,方小姐漂亮嗎?」

  「非常漂亮,妳有什麼意見?」他涼涼哼道。

  「那真是恭喜你了。齊哥說得沒錯,你女人緣很好,走到哪裡都一樣。」

  「沈天晴,妳皮在癢嗎?」既然知道方家夫婦的意圖,她為何還要說?

  最初,方家人當他們是對小夫妻,也就不會有太多心思。她知不知道她這一說,他會有多麻煩?

  以前不知道便罷,現在知道了,還能不當一回事嗎?

  人情債好還,感情債卻難還,這點沒人會比他更清楚了。

  「我們本來就是兄妹啊,這樣說有什麼不對?」

  「……」他張口,無法應對,胸口翻攪著難言的沈悶。

  「哥──」她撒嬌地伸手,尋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,他滿心不情願,雙手還是自動自發地圈摟住她。

  她將吃了一口的餅乾遞去,他張口,幫她解決她吃不完的另一半。

  「我想睡了,你還沒唱歌給我聽哦!」

  「妳幾歲了?還要聽安眠曲!」心情還是有點不爽。

  「因為是你啊,獨一無二的你。」

  三言兩語,撫平他內心的鬱結。

  他懂了。

  在她眼中,他就是他,獨一無二的沈瀚宇,不管別人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侶、夫妻,抑或兄妹都改變不了什麼,那已不再困擾她。

  她看起來,適應得比他更快。

  他輕嘆,垂眸凝視她的眼神放柔。「太久沒唱了,走音別怪我。」

  「不會。」

  他柔撫著她,輕輕哼唱,那是最溫柔憐惜的旋律。

  她溫存倚偎,細細聆聽,心湖盪開最柔軟的情潮。

  山清水明幽靜靜,湖心飄來風一陣……

  一首民謠,簡單串起的旋律,卻代表了他與她,永不褪色的純淨情感。

  「哥,你說,明天會下雪嗎?」

  「應該會吧!」將她泛涼的小手收攏在掌中,他頰畔摩挲著她的髮頂心。

  「那,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,你要記得叫醒我哦!」

  「會的,妳安心睡。」

  「嗯。」她閉上眼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懷抱之中不再傳來一丁點聲響,她的表情太安詳,靜得恍如……死去。

  他屏息,將手貼上她胸口,感覺到淺淺的律動,這才吐出長長的一口氣。

  幾乎每夜,他都要重複著同樣的動作,才能確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,沒有離他而去。

  最初的那幾夜,他幾乎夜夜驚醒,醒來後就只能看著她沈睡的面容,再也無法睡去。後來,她發現了,便拉來他的手貼在胸前,感受它的跳動,讓他可以放心地睡。

  而她,會將頭枕在他的胸前,靠近心臟的地方。

  「因為我只要聽著你的心跳聲,就會走不開。」她是這麼說的。

  他相信她,真的,他相信,只要他的心臟努力跳著,她就走不開。

下雪了。

  一早醒來,天際飄下片片雪花,她就一直待在窗邊玩雪,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。

  「把窗戶關上,小心感冒。」廚房中熬煮濃湯的沈瀚宇回頭看了她一眼,皺眉說道。

  「再一下下。」伸手承接細雪,冰冰涼涼的觸感落入掌心,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樣。

  她這句話已經說第五遍了。

  沈瀚宇關掉爐火,索性自己過來關窗,將輪椅推回屋內,不讓她再去玩窗檯上厚厚的積雪。

  伸手拂去她髮上的雪花,掌下觸到的肌膚被凍得一片冰涼,他將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,再繞回廚房盛了熱湯過來。

  「哥,我們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?」她仰臉,口吻滿是期待。

  「先喝完這碗湯再說。」舀了一匙,稍稍吹涼遞到她嘴邊。

  「我自己喝。」

  「好,那妳小心燙。」將碗放進她手中,他回房確認資料及證件是否齊全,今天她得回醫院複診。

  等他出來時,她已經喝完湯,乖巧地在一旁等待。

  「可以了嗎?」她側耳,聽到他出房門的腳步聲。

  誰不曉得她想去玩雪。

  「再等一下。」他將由房中順手帶出來的圍巾往她脖子上繞,再幫她穿上手套、毛帽、大衣,由頭到腳審視一遍,確保她沒有一絲受寒的可能性。

  「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鵝了。」她喃喃嘟囔。

  「少囉嗦!」


  做完定期追蹤檢查與治療,沈瀚宇在外頭和醫生討論完病況,回病房的途中,腦中一直重複醫生說過的話……

  「狀況比之前更不樂觀,她最近抽筋、疼痛的次數應該增加了吧?」

  「……沒有。」他一次都沒有看到!

  她定時吃藥,乖乖接受治療,他一直以為,她病情穩定許多了……

  醫生了然地笑笑。「或許是不想讓你擔心吧!」

  一記重擊敲進心坎。是啊,這的確是她會做的事。

  因為知道,當她被病痛折磨時,他會比她更痛,所以她會自己躲起來,不讓他看見,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給他。

  「令妹很堅強,我從沒見過患了硬化症的病人,還能笑得這麼開心滿足。」

  「……她是騙子。」他卻笨得老是被她騙倒。

  「好吧,那我們建議最好讓這個騙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療,不能在拖了。」

  已經……這麼糟糕了嗎?他卻一點也不知情……


  心緒恍惚地回到病房,沒看到她的人,轉而問一旁收拾點滴空瓶的護士︰「她人呢?」

  護士指了指長廊盡頭。「說是想去看雪,要你回來時到外面找她。」

  沈瀚宇二話不說,快步往外走。

  盡頭的那一端,她沈靜的身影靜候著,他的心柔軟了,步伐不自覺放慢,無聲走近她。

  她雙手伸向屋簷外承接雪花,似有若無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。

  「妳在哼哼唉唉的唸什麼經?」

  他回來了。沈天晴欣喜地笑開,將手伸向聲音的發源處。「等你好久了。你和那個老古董都說了什麼?真多話可聊。」

  什麼老古董,里昂醫生只是不理會她的抗議,多扎了她一針而已,她就記恨到現在。

  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無破綻的笑顏上,決定不說破。「也沒什麼,就隨便聊聊,他說妳是他見過最合作的病人,如果妳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會更好。」

  愉快的笑聲輕輕逸出。「我也喜歡他,但是如果他能夠不要每次見到我就說服我住院的話,我會更喜歡他。」

  他沈默了下。「為什麼不住院?」

  她笑容僵了僵,旋即又若無其事地指著外頭的雪景。「哥,現在整個世界都被白雪覆蓋,舉目望去,是不是一片白皚皚的,有沒有很漂亮?」

  「嗯,很漂亮,我現在看到的,是白色的樹、白色的屋宇、白色的世界。」

  「呵,我就知道。」她雙手交握放在胸前,像是也親眼看到了一般。「哥,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帶我來看雪嗎?」

  他沒說話,她靜了下,冒出一句︰「哥,我唱歌給你聽。」

  她柔柔哼唱,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飄出唇畔,飄進他來不及關閉的酸楚心扉。

  說了再見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說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

  眼淚代替你親吻我的臉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

  五指之間還殘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麼拼貼完全

 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睜開眼 希望是我的幻覺

  我站在地球邊 眼睜睜看著雪 覆蓋你來的那條街

 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變白天 我失去知覺 看見相愛的極限

  我望著地平線 天空無際無邊 聽不見你道別……


  「……好淒涼的旋律。」那年,她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與他分離嗎?

  「你知道,我為什麼要唱這首歌給你聽嗎?」

  他拉回視線,將她隨風輕揚的長髮撥到耳後,指掌輕撫她略略冰涼的臉蛋,低應了聲︰「嗯。」

  「你不在的那幾年,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會想起你,我一直在想,如果有一天,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,我會要你陪我來看雪。」

  因為,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,她藏在心底,無法宣之於口的酸楚心情……

  沈瀚宇深深凝視著她。她,看見相愛的極限了嗎?

  他與她,冰天雪地之下的愛情極限……

  「為什麼不住院?」他又問了一次。

  這回,她沒再企圖扯開話題,沈默了好久好久──

  「哥,我想回家了。」

  他眸光一蕩,清楚她指的,不單單是字面上的意思。

  「我累了,我好想家,好想爸媽。哥,我們回家了,好不好?」

  沈瀚宇鼻頭一酸,握住她的手,輕聲道︰「好,回家,回我們的家。」

***

  今天,是他們在瑞士的最後一晚,天一亮,他們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台灣。

  半夜醒來,發現懷抱一片空虛,他坐起身,冷風由窗口灌進房內,他轉頭看去,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,抱膝縮成一團,下唇咬得死白。

  外頭氣溫低得凍人,她卻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。

  他下了床,取出醫院配給的藥劑幫她注射,動作沈穩、冷靜。

  「……哥?」她嚇了一跳。

  他什麼也沒說,默默地幫她的雙腳按摩,舒緩疼痛。

  「……你早就知道了?」她感覺出異樣。他是幾時發現?又是怎麼發現的?她一直以為她隱藏得很好……

  他還是不說話。

  「哥?」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。

  他驀地張手用力抱緊她,悶聲道︰「妳應該讓我知道的。」

  她任他抱著,緊得有點疼,但她無意掙開。

  過了許久,她低低問了出口。「哥,你其實很清楚,我為什麼不住院的,對不對?」

  他身子一顫,抿緊了唇不願意回答,假裝這樣也可以不去面對。

  沈天晴無聲嘆息。

  她的時間不多了,剩下的日子太珍貴,她不想把光陰浪費在醫院及無謂的治療上,她要把握與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。

  所以,她要回家,那個他與她共同成長的地方,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在那裡,最甜美的回憶也在那裡,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,身邊伴著她最眷戀的人,她這一生就沒有遺憾了……

  你懂我,就算我什麼都不說,你也一定懂的,對嗎?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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